我們不想談得太抽象。 就從近代的精神史和書籍史中隨便舉個例子吧! 設想有一位在一八七○至一八八○年間博覽群書的有教養的德國人,一位法官、一位醫生、一位大學教授甚或一位愛讀書的普通人什麼的:他可能讀了些什麼呢? 他對他那個時代和他的人民的精神創造有何瞭解? 他與他那個時代的現實和未來發生了怎樣的關係? 他那個時代為批評界和公眾輿論所肯定、所讚揚和認為值得一讀的文學,今天又到哪兒去了呢? 簡直是一點影子也沒留下。 那時候,不分老幼貴賤,德國人耽讀的差不多都是施皮爾哈根和馬利特的作品,或者充其量是蓋貝爾的優美詩篇——其印數是後來的任何抒情詩人未達到的——以及那位著名的“塞金根的號手”的詩作,它們比蓋貝爾的詩更加普及和受歡迎。 那時候,陀斯妥也夫斯基正在寫自己的小說;在富裕和恣情享樂的德國,尼采還是個無名的和遭奚落的踽踽獨行者。 例子舉不勝舉。 顯然,精神儘管看起來是民主化了,一個時代的精神財富看起來已屬於該時代每一個學會了閱讀的成員,可是,一切重要事情實際上仍然是秘密地和不為人知地在發生,仿彿地底下某個地方依舊存在著一個僧侶或陰謀集團,從無名的隱秘中操縱著人們的精神命運...... 在更狹小和單純得多的方面,我們同樣每天都可觀察到書籍那十分奇妙的命運,發現它時而具有極大的魅力,時而又將其隱藏起來。 詩人們在鮮為人知或者根本不為人知的情況下生活和死去,而在他們死後,在他們死去常常是幾十年之後,我們卻看見他們的作品突然復活,突然大放異彩,好似時間不存在一樣。 我們驚訝地目睹,尼采生前為他的民族眾口同聲所否定,僅能對數十名智者完成他的使命,可在他謝世已經幾十年後,卻突然成了一個受寵愛的作者,作品印多少也,滿足不了需要。 還有荷爾德林的詩,也在問世的一百年後突然風靡了一代新的大學生。 還有古老的中國智慧,還有那位老子,也在數千年後突然被戰後的歐洲所發現,所曲譯,所曲解,似乎像美洲冒險小說或者狐步舞一般流行開來,然而在我們現實的精神創造層卻產生著極大的影響和作用。 每一年,我們都看見成千上萬的兒童走進學校,開始學寫字母,拼讀音節。 我們總發現多數兒童很快就把會閱讀當成自然而無足輕重的事,只有少數兒童才年復一年,十年又十年地對學校給予自己的這把金鑰匙感到驚訝和癡迷,並不斷加以使用。 他們為新學會的字母而驕傲,繼而又克服困難,讀懂一句詩或一句格言,又讀懂第一則故事,第一篇童話。 當多數缺少天賦的人將自己的閱讀能力很快就只用來讀報上的新聞或商業版時,少數人仍然為字母和文字的特殊魅力所風魔(因為它們古時候都曾經是富有魔力的符錄和咒語)。 這少數人就將成為讀書家。 他們兒時便在課本里發現了詩和故事,例如克勞迪烏斯的一首詩或者赫貝爾和豪夫的一篇小說什麼的,但在學會閱讀技巧之後並不背棄它們,而是繼續深入書的世界,一步一步地去發現這個世界是何等廣大恢宏,何等氣象萬千和令人幸福神往! 最初,他們把這個世界當成一所小小的美麗幼稚園,園內有種著鬱金香的花壇和金魚池;後來,幼兒園變成了城裡的大公園,變成了城市和國家,變成了一個洲乃至全世界,變成了天上的樂園和地上的象牙海岸,永遠以新的魅力吸引著他們,永遠放射著異彩。 昨天的花園、公園或原始密林,今天或明天將變為一座廟堂,一座有著無數的殿宇和院落的廟堂;一切民族和時代的精神都聚集其中,都等待著新的招喚和復甦,都時刻準備著將它那萬千聲音和形式掩蓋下的同一性體驗。 對於每一位真正的閱讀者來說,這無盡的書籍世界都會是不同的樣子,每一個人還將在其中尋覓並且體驗到他自己。 這個從童話和印地安人故事出發,繼續摸索著走向莎士比亞和但丁;那個從課本裡第一篇描寫星空的短文開始,走向開普勒或者愛因斯坦...... 通過原始密林的路有成千上萬條,要達到的目的也有成千上萬個,可沒有一個是最後的終點;在眼前的終點後面,又將展現出一片片新的廣闊的原野...... 這兒還根本未考慮世界上的書籍在不斷地增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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